她时常会望着餐桌上摇曳的烛光出神。那昏黄混浊的光线让她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千里之外的尼泊尔。“你在想什么？”坐在一旁的同学问道。她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。那个同学假期去了北印度，她猜想，他明白她的心思。“我还是忍不住怀念在尼泊尔的日子。那儿的人过着和这儿完全两样的生活。没有压力。”

在尼泊尔日子过得很简单。教书，阅读，交谈，洗衣服，和孩子们游戏。每天吃同一种味道的咖喱，没有肉，只有里面的蔬菜轮番地换着。奇怪的是，你既不感到饥饿，也不觉得厌烦。一日三餐，总是最期盼的时刻。这儿没有热水。第一天，你惊讶地质问老师，孩子们一年四季都用冷水洗头洗澡，行得通吗？后来，你发现，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那些冰凉的水不再刺骨，一切变成生活的一部分。你开始惊异人的适应能力。这儿也常常停电。起初，你捶胸顿足，愤怒于丢失还未保存的文件。慢慢地，你有意减少使用电脑的频率。你发现手上的时间突然富裕了起来。可以在没课的时候跟办公室的老师聊尼泊尔的时事历史，和同行的志愿者侃感情经历，陪寄宿的小朋友踢球画画，或者索性坐在天台上，看太阳把影子一点点拉长。你忽然发现，其实，一天，很长。时间安详如年长的智者，他一言不发，只对你默默微笑。

不过，老实说，真的没有压力吗？不管宣传册上，喜马拉雅山脉多么美丽圣洁，尼泊尔不是天堂。混浊的空气，拥挤的交通，残败的建筑，腐朽的官僚，这其实是个想让人逃离的地方。她想起那位年轻的尼泊尔教师曾对她说，“你觉得我们活得很开心，很大度，什么都不担心，什么都不在乎。你很羡慕，是不是？可是，你知道吗，我们不去担心，不去在乎是因为我们知道什么也改变不了。我们只有隐忍。然后尽量快乐地生活。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。”她闭上眼睛，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让她隐隐心痛的问题。快乐地生活是不是我们追求的最终意义？她看到当地人开怀大笑时，总忍不住觉得心酸。她想，如果是她，在这种环境里，肯定笑不出来。又过半晌，她看看这么想的自己，突然觉得很是可笑。

尼泊尔是这个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之一。可是你环顾四周，还是能发现商品经济的影子。是的，这里没有各式奢侈品商店，可你逃不过可口可乐招摇的牌坊和不停兜售商品的小贩。 它的经济在发展，但你不知道这是否真是好事一件。大量农村的年轻人涌入首都加德满都。他们不再希望像父辈们一样辛苦的耕作，他们想轻松地赚钱，越快越好。很多人卖衣服，很多人开出租，很多人做向导。这些与一个国家的长远发展没有太大关系。你没法批评这种心态，却也不能赞扬。你多希望那些年轻人能像来尼泊尔的游客一样热爱尼泊尔的山水。有时候，你觉得，这个国家的未来就要埋葬在加德满都飞扬的尘土中了。你感到昏沉，如溺水一般，却不知怎么可以使劲突出重围。

压力，这东西，是自己给自己的吧。她吐了口气，想抱怨，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。她脑子里出现了在加德满都教书的那位青年教师。她从他身上第一次发现原来梦想可以那样遥不可及。没有钱，没有关系，没有一切完成梦想的条件。他总笑着对她说，我什么都不怕，我什么也失去不了，我活在希望之中。可她怎么看，怎么觉得这希望像绝望披着的一件漂亮大衣。她开始庆幸自己所拥有的机会，不用担心温饱，不用担心交不起学费，不用担心讲台上的老师会被起哄轰下台，不用担心图书馆里没有想看的书。有压力，因为所期待，因为没有绝望。清心寡欲，无欲无求的时候，就没有压力了吧。她捉摸着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，多少要好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。

蜡烛被吹灭了。大厅又亮堂起来。加缪说，如果你一直研究幸福是由什么构成的，那么你永远也得不到幸福。如果你总是探寻生命的意义，那么你将无法活在这个世界上。你甩甩头，顺着人流走出大门。那些关于梦想无法实现的纠结，那些关于生存压力的无奈，都是自找的麻烦吧。老实说，你所拥有的生活，并没有想象中艰难。